裴逸麟失魂落魄地回到太师府。出门时扬鞭策马而去的少年,此刻却像是打了一场败仗般,伴随着轰鸣大作的雷声,无力地跨过府邸的门槛。
裴川一眼便看出了孙子的不对劲,那落汤鸡一样的状态哪里还有半分平日里意气风发的影子。裴逸麟似乎没看见他站在庭院前,飘着虚浮的脚步就要回房间。
“逸麟!”裴川的声音带着深切的关切,他快步走下台阶,无视飘进来的雨丝,一把扶住脚步虚浮的孙子,“怎么回事?弄成这副样子!”他半搀半扶地将裴逸麟带进温暖的偏厅,立刻吩咐下人取来干爽衣物和热姜汤。
裴逸麟像个木偶般被祖父摆布着换了衣服,捧着温热的姜汤,眼中竟然生出泪水。
“祖父,”裴逸麟的声音沙哑干涩,带着浓重的鼻音,他终于抬起头,看向裴川,那双总是明亮的桃花眼里此刻盛满了破碎的痛苦和无法理解的迷茫,“她把我送的金簪......还给我了。”
“赵家那丫头?她说什么?”
“她说......到此为止。”裴逸麟的声音低了下去,带着一丝哽咽,“祖父,我不明白!我真的不明白!簪花宴那日,她明明不是这样的。”他将赵明珠决绝的话语复述了一遍,每一个字都像在凌迟他的心。
看着孙子痛苦不堪的模样,裴川坐到裴逸麟身边,宽厚的手掌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,传递着无声的安慰和力量。裴川长长叹息一声,声音苍老而带着看透世事的沧桑,“情之一字,最是难解。缘起缘灭,有时并非人力可强求。赵家姑娘或许有她不得已的苦衷。”
他顿了顿,看着孙子依旧无法释怀的脸,语重心长道:“逸麟,你是裴家的儿郎,是陛下亲封的臣子。你的肩上,担着家族的期望,担着为臣的本分。但男儿立于世,若因情之一字便失了方寸,颓废至此,不是丈夫所为。”
裴川的话像一盆冷水,浇在裴逸麟被痛苦灼烧的心上,让他混乱的思绪有了片刻的清明。
“祖父......”裴逸麟深吸一口气,努力压下翻腾的情绪,眼神中的痛苦渐渐被一种倔强和不服输所取代,“我明白了,颓废消沉,于事无补。枢密院最近需要少使下地方巡视,多是些艰苦偏远之地,至今也无人报名。我想去......就当散心了,也是一种历练。”
“可知道是何地?”裴川点点头,问。
“河州。”
裴逸麟与祖父同时安静下来。这个地方,于裴家而言太过沉重。
当年河州大旱,百姓颗粒无收,时任丞相的裴恒便前去河州赈灾。可他却贪污了赈灾物资导致河州百姓不满,百姓发起暴乱,裴恒也命丧河州。裴川不信儿子会做出这等恬不知耻的事情,可面对种种罪状列举在眼前,都证明了裴恒贪污的事实。
裴川心灰意冷,宣称不会让儿子入裴家祠堂,丰顺帝却说念及裴家百年效忠,可以不计较裴恒的贪污罪行,甚至风光下葬裴恒,还让裴逸麟与皇子一起识字习武。
裴川终究是没有说话,他只是拍拍孙子的脑袋,像爷孙俩相依为命的这些年一样。
屋外狂风呼啸,卷杂着雨点拼命地拍打在屋顶、地面,偶尔几道闪电闯入,更让这黑夜趾高气昂。但这些恐惧都不能惊吓到赵明珠,此刻她在存有母亲真实灵牌的暗室中,仿佛在母亲怀中一般平静,却也难掩心中的丝丝缕缕忧愁。
赵明珠沉默地擦拭着云瑶的灵牌,心中思绪万千。
她的生父带给了云瑶不可磨灭的伤害,让两个家族的顶梁柱都在痛苦中彷徨多年——她流淌着那个畜生皇帝的血,但所有人依旧默契地保护了自己二十三年:在青州有和蔼的祖母,在京城有父亲、舅舅、外祖母,甚至是同父异母的妹妹。
“你会因为我而痛苦还是幸福呢,母亲?”她问,当然没有回答,“你会因为我而痛苦还是幸福呢,母亲?”她低声问,声音在寂静的暗室里显得有些空茫。当然没有回答,只有灯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,和外面愈发狂暴的风雨声作衬。
她停了手,将干净的布巾放在一旁,只是看着那牌位上清晰的名字——云瑶。
“我身上流着他的血,这真让人恶心。”她的话语很轻,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憎恶。暗室里只有她一个人的呼吸声,沉重而清晰。
“可这血脉,压得我喘不过气。”她抬起头,目光越过灵牌,投向墙上那幅唯一的画像。画中女子云鬓轻挽,眉目如画,唇角噙着一抹温柔的笑意,那双眼眸仿佛有生命,穿越了二十多年的时光,静静地注视着此刻暗室中的女儿。
“母亲,”她的声音陡然变得清晰、坚定,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,在这密闭的空间里掷地有声,“你的痛,不能无声无息地烂在泥里。”她站起身,走到画像前,伸出手,指尖几乎要触碰到画中人的脸颊,却又停在咫尺之遥。
“这债,”她一字一顿,“由我来讨。”
画像上的云瑶,依旧温柔地笑着。
离开那间凝固了太多情绪的暗室,赵明珠深吸一口气,将翻涌的情绪压下,走向父亲赵明成的书房。推门进去时,赵明成正负手立在窗前,看着窗外泼墨般的雨夜,背影如同一座沉默的山峦。
“父亲。”赵明珠唤道,声音已恢复了平日的清冷。
“坐。”赵明成指指书案对面的椅子。
赵明珠依言坐下,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桌面上划过,整理着思路:“孔从良之事,谢士津已公然表态,决狱司会帮他洗白。我们暂时退让,削其权柄,是上策。但东宫与决狱司的勾连已成,太子虽羽翼渐丰,但这对我们来说未必是坏事。”
赵明成微微颔首,示意她继续。
“太子燕彻执,”赵明珠秀眉微蹙,“他虽贵为储君,处境却未必安稳。他并非皇后亲子,生母不过是个低位妃子,他本人也曾蹉跎......他能坐上储位,不过是熬死了其他兄弟的结果。”她顿了顿,观察着父亲的神色,“一个经历过如此倾轧的太子,对那掌握着他生杀予夺大权的父皇当真会毫无芥蒂吗?”